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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2章 月夕放燈郎心相忘臨觀潮失意難平〔下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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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翠綃略怔,旋即指著那孩童道:“左右他家人不在身邊,哪能繼續由著他亂跑,我先帶回府中,幹幹凈凈餓他兩頓再說。”

丁兆蕙輕笑,雙頰酒渦微現:“如此甚好。”說著,一手搭上男童後心,提小雞似的將其拎到元翠綃面前。

孩童蹬著腿死命嚎哭:“不要!不要!我不要跟她走!”

元翠綃未料及丁二竟是這般應對,剎那便有些恍惚,倏地,聽到不遠處有個女聲在焦急呼喚:“炎兒!炎兒!”

那孩童聞之一振,扯著嗓子大喊:“娘!我在這裏!我在這裏!”

“我的乖兒呦!急死為娘了!讓讓!你們都讓讓!”眾人循聲望過去,只見一個體態肥碩的中年婦人連推帶嚷,由人群中奮勇掙出。

丁兆蕙斜出一步,擋在元翠綃身前松開手,那喚作炎兒的小子,瞬間得了神氣,朝婦人飛奔而去。

“娘!娘!”炎兒撲到婦人懷裏,一手勾住她的脖子,一手指向身後,委屈地大哭,“嗚嗚……他們都欺負我……”

“誰?!”婦人聽他哭訴,又見其簇新的衣衫上,沾染許多塵土,只道自家孩兒受了莫大的苦楚,不由勃然大怒,脫口便罵,“誰竟這般不要臉?欺侮一個八歲的小孩子,也不怕挨刀子遭雷劈!”

不待元翠綃接口,人群已是一片嘩然。

有目睹整件事經過的旁觀者道:“這位大嫂,你不分緣由便責罵旁人,實為不對。令郎亂跑亂撞,落下堤壩,險些釀成大禍,要不是那邊幾位公子女郎襄助,你哪裏還見得到自己的孩子。”

又有人指著仍坐在地上的夏蟬道:“就是呢。你兒子把那位小娘子撞倒,害得人家腿腳都受傷了。你這當媽的,不去賠不是,反而在這裏惡毒咒罵一通,倒是做得出來。”

婦人自知理虧,可這心思蠻橫之人,往往便是理再虧,嘴也不肯虧,摟定自個兒小子,強詞狡辯道:“他歲數才多大點兒!誰家的男孩子不淘氣呀?你家孩子就不犯錯?你小時候就不犯錯?就算有甚麽做得不對的地方,大人就不能寬宥些麽?非得把小孩子唬壞了,你們就稱心了!”

人群中有人笑罵道:“兀那婆娘,臉皮也忒厚了些!”

亦有人道:“俗言‘慈母多敗兒’,今日方知悍婦更甚。”

那婦人遭眾人指摘,面上亦有些掛不住,眼光瞟過夏蟬,見她窄袖短襦,狀飾尋常,孤伶伶地坐在地上,心中計量必是哪家大戶的女使無疑,既是女使,又能金貴到哪去,想必主人亦是位嬌滴滴的閨閣千金,人多話燥的,還能跟自個兒撕破臉幹仗不成?旁邊兩個俊俏後生,瞧著便知是面善心軟的,總不至於跟婦道人家動手。想到這一截,回望那些插嘴的,硬聲道:“我兒子撞你哪兒了?要你跟著後首瞎叨叨!真是閑得出蛆亂操心!”

元翠綃沈著張臉,折回夏蟬身旁,將她扶起,面朝那婦人道:“炎兒她娘聽著,我這位同伴因被你兒子撞到,腳踝受傷。你倒說說,應該如何了結?”

炎兒聞到她的聲音,晃著腦袋在婦人懷裏拱來拱去,拖著哭腔道:“娘!就是她兇我,還說要把孩兒抓到她家去,不給孩兒飯吃。”

婦人聽了,怒目圓睜道:“有這回事?!”

元翠綃應得幹脆利索:“有!”

婦人氣呼呼地照其從頭到腳剜了個遍,心覺這女子容貌與性情極為不搭,只怕是個難纏的。轉念又想,再難纏又怎樣?不過是個未出閣的小娘子,鬧大發了,丟自家臉面不說,在這襄陽城還能找著婆家?當下把胸一挺,叉著腰道:“你是哪家的小娘子?言行如此刁蠻!我兒子才八歲,路上人多,不當心撞了那丫頭一下,又不是故意的。他自個也吃到苦頭,受了教訓。你偏是不依不饒,使勁兒欺負他一個小娃娃,我還從沒有見過像你這般不講理的小娘子!”

元翠綃森然一笑:“跟你講理,豈非對牛彈琴?”

話音始落,周遭哄笑連連。

婦人大扯了一通,不料碰上個橡皮釘子,想她內戰姑婆,外鬥街坊,十裏八鄉,未逢敗績,怎堪在個嬌弱女子面前折戟沈沙。於是抖擻了精神又嚷道:“你這小娘子,真真兒是牙尖嘴利,行事刻薄!也不怕將來尋不到婆家,老死閨中哩!”

夏蟬氣紅了眼眶,脫口道:“我家小娘子沒錯。你這蠻婦,不許再說她的不是!”

婦人氣勢洶洶道:“她能做得,我就說得!我告訴你小丫頭,你家小娘子這輩子別指望能嫁出去了!”

“你!”夏蟬正待辯駁,被元翠綃用力捏住了手腕,後者雙眉一挑,言道:“我嫁不嫁得出去,關你何事?炎兒他娘,方才你說‘閑得出蛆亂操心’,我還想不通該作何解,眼下卻是了然了。”見那婦人臉上青一陣,白一陣的,慢吞吞又道,“再說了,如你這般,尚能尋著婆家,我又何須擔心。”

圍觀的人群又是笑聲四起。

有好事的忍不住調侃道:“大嫂子,你婆家定是燒了八輩子高香,才修得你這樣的媳婦。”

另有一名老者出聲勸和道:“炎兒娘,人家受傷終歸是由你家孩子引起,年幼也好,無心也罷,錯便是錯了,道個歉又有何妨?依小老兒愚見,你領著孩子去向二位小娘子賠個不是,出些藥費,想必她們也不會再與你娘兒倆計較。中秋團圓夜,吵吵鬧鬧的大煞風景,其實何苦來哉。”

沈仲元雖覺這潑婦可恨,亦不願事態鬧大,便朝老人拱了拱手道:“老丈言之有理。”

登時,周遭附和聲甚眾。

婦人一聽要付藥費,卻是急了,跳腳爆粗道:“有理個屁!鬧半天,你們合起夥來要訛老娘銀子呢!牙行買個丫頭也不過三十兩,你們到底想得多少,開個價罷!”

夏蟬“哇”地一聲便哭了,捂著臉道:“你……你血口噴人!”

“唉。冥頑不靈。”勸和的老者不禁搖頭嘆息。

元翠綃一言不發,倏地手底松開夏蟬,面無表情地朝婦人走去。

金牡丹連忙上前扶住夏蟬,對著元翠綃的背影,惴惴喚了聲“妹妹”,見她頭也不回,規勸的話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口了。

那婦人見元翠綃步步行近,將才激動的神色逐漸已被驚懼覆蓋,她側過身,雙臂緊緊摟住孩子,中氣明顯不足:“你要做甚麽?”

元翠綃皮笑肉不笑道:“放心。我不打你兒子,我打的是你。”隨著一個“你”字出口,手起掌落,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了婦人白胖的臉上,霎時,便洇出五道鮮紅指印,襯著其因痛楚而扭曲的面龐,端是觸目驚心。

婦人爆發出一聲殺豬似的厲叫,眼神忿恨地瞪向施暴之人,與其凜冽的目光對接,火辣辣的面皮更像要被鑿穿一般,周身打了個激靈,隨即癱坐在地,一個勁兒地嚎哭起來。

元翠綃心底掠過一絲快意,拍著手上粘膩的香粉出聲:“這一巴掌權當是你付的藥費,算是兩抵了。你若不服,盡管去太守衙門遞狀子便是。”

金牡丹聽了,便有些著急,忙朝離得最近的丁兆蕙喚道:“丁二哥。”指指元翠綃,示意他將其帶離。

丁兆蕙卻是不動,眉宇間隱隱露出笑意,道了一句:“打得好。”

聲音不大不小,恰好遞入元翠綃耳內,她心頭一顫,情不自禁回望丁二,四目相對,暗自有些無措。

“借過!借過!”一個面色蒼黃的枯瘦男子領著兩名家丁服色的伴當,正分開人群,匆匆而來,近前看清那哭作一團的婦人與孩童,不由得失聲驚呼,“這是……這是怎麽了?!”

婦人猛地揚起臉,面色猙獰道:“你這死鬼!為何到現在才尋了來?!老娘被那小賤人給打了!炎兒也被他們欺負了!”說著,煞是敏捷地翻身躍起,一把揪住男子的半綹山羊胡須,聲嘶力竭吼道,“還不快去給我報仇!”

男子五官都糾到一塊去了,忍著疼道:“娘子不丟手,為夫如何過去。”

圍觀眾人俱是偷笑不已。

婦人“哼”了一聲松開手,男子踉蹌兩步站定,一雙綠豆三角眼,瞇縫著掃過丁兆蕙一行,壯著膽子喝道:“你們!你們哪個這般大膽,竟敢毆打我家內人?”

元翠綃轉過身來,對著他道:“瞧你這夫綱不振的德行,我今兒替你修理這母夜叉,原是出於一番好意,免得她居家帶壞孩子,外出辱沒門風。嘖嘖,我要是你,感激還來不及。你卻在這裏大呼小叫,真真兒是狗咬呂洞賓――不識好人心。”

男子久居城郊,尋常見著的不過是些村姑鄉婦,似眼前這般美貌狂妄的女子,莫說見過,便是聽也沒有聽說過,被她劈頭蓋臉一頓教訓,竟楞楞地杵在那兒,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
婦人一見勢頭不對,側身撲向男子,肥厚的手掌攥握成拳,交錯捶擊其前胸後背,哭叫道:“你這個殺千刀的!老娘嫁到你們張家近二十年,為你這窩囊廢生兒育女,操持家業。要不是我肚子爭氣,你們張家的產業能傳到你手裏?你倒好,不念咱們的夫妻情分,瞧見眉眼齊整些的,便跟丟了魂似的,女人孩子都不管了!我活著還有甚麽意思?我,我今天偏死給你看!”說著,佯裝要往江邊去。

周遭人群也是神色各異,有搖頭嘆氣的,有一臉鄙夷的,亦有笑得合不攏嘴的。

張姓男子哪顧得上別人如何看他,見婦人急著要尋短見,立刻慌了神,忙不疊拖住她道:“娘子息怒!娘子息怒!為夫這就為你出氣。”回首吩咐兩個伴當道,“你們將那口出狂言的小娘子押來,給夫人賠罪!”

兩名伴當你瞧著我,我瞧著你,再看看頭上簪著一色花蝶的丁兆蕙與元翠綃,踟躅著俱是不願上前。

張姓男子拉著婦人退後兩步,催促道:“磨蹭甚麽?還不快去!”

二人鼓起勇氣,剛邁出一小步,丁兆蕙的手中的如意絳已然擲出,自一個伴當左脅下鉆入,由另一個伴當右脅下繞出,繩絳一緊,身不由己,二人貼燒餅似的撞在了一起。其中一個矮個兒的額角,正好磕上高個兒的下巴。登時一個捂頭,一個托頦,“哎呦”、“哎呦”高聲叫喚個不住。

張姓男子生性甚為懦弱,見此情景,不由嚇得兩股戰戰,正驚懼無從脫身,陡然感到腳腕一緊,低頭一看,那繩索竟似靈蛇一般纏住了他的足踝,兩眼一插,驚叫道:“娘子救命!”話音未落,已被繩絳牽了個倒栽蔥,跌倒在地。

婦人這會兒方有了眼色,若是把張姓男折騰壞了,她下半輩子還(蹂)躪誰去,慌忙服軟道:“民婦有眼無珠,得罪二位小娘子,下次再也不敢了!大爺大人有大量,放了孩兒他爹罷!”

丁兆蕙本不屑與他們糾纏,出手亦是點到即止,撤了繩絳,冷冷吐出一個字:“滾!”

“多謝大爺!”

“多謝大爺!”

夫婦倆如蒙大赦,趕緊拉起孩子開溜,兩個伴當亦步亦趨跟在後首。

沒走幾步,身後傳來一聲清叱:“站住。”

幾人艱難地停下腳步,張姓男子轉過身,腆著臉道:“小娘子,還有甚麽要指教的?”

元翠綃環看周遭人群,優哉游哉道:“炎兒他爹,你到得晚,有所不知。先前你那寶貝兒子在堤壩上亂躥,將我的同伴撞得一道滑下江堤。危急關頭,要不是我那同伴拉住了你的兒子,此刻,只怕他已經入了魚腹。你莫要覺得我在胡謅,這些街坊鄉親,可都是見證。似這般救命大恩,你不會連半點表示也無罷?”

眾人七嘴八舌熱議起來。

“可不是麽。”

“小娘子崴傷了腳,他那婆娘還一直撒潑。”

“快掏銀子!快掏銀子!”

張姓男子臉漲得通紅,攏了雙手,朝夏蟬一揖到地:“小娘子高義,對犬子有再造之恩,張某在此拜謝了。”

元翠綃面帶得色,伸出一只手,掌上托著一方繡帕,瞄著張姓男子道:“大恩不言謝,整些實惠的。”

張姓男子苦著臉,一只手伸進懷裏掏索了半天,摸出一錠銀錁子,顫抖地放入她的掌心,也不敢說話,坑著腦袋,偷偷覷其神色。

元翠綃掂了掂分量,約有十兩重,佯作怒容道:“這就沒了?!方才你家內人還說牙行買個丫頭不過三十兩,怎麽你這寶貝兒子一條命,才值這麽點兒錢了?!到底是不是親生的啊?”

圍觀的人你一言,我一語道:“太少!太少!”

張姓男子連聲稱是,也不知是說兒子是親生的,還是銀子付得太少,重又探手入懷,繼續掏摸。

元翠綃不耐煩道:“別磨唧!錢袋一齊拿來!”

張姓男子極是無奈地將個鼓鼓囊囊的荷包擱到她的手中。

元翠綃再度掂了掂,沈甸甸的少說也有五十兩了,斜睨婦人一眼,見其背對眾人,肥碩的身子一個勁兒在抖,鬧不清是氣的,還是心疼的。便高聲道:“炎兒她娘,你家丈夫可是把兜裏的銀子全繳了喔!你該不會覺得我是在訛他罷?”

婦人甕聲甕氣道:“小娘子處事公道,民婦不敢再有怨言。”

元翠綃心道:諒你也不敢……輕笑一聲:“你明理就好。”

張姓男子彎腰作揖道:“小娘子,這下我們可是能回了?”

元翠綃大喇喇揮手:“去罷。”

張姓男子長舒了一口氣,三步並作兩步便走。

元翠綃倏地想起一事,冷不丁又道:“站住。”

張姓男子腳下一個趔趄,顫巍巍回過臉來,卻是連問話的底氣都沒了。

元翠綃瞧著便有些不忍,和顏悅色道:“心猶首面也,是以甚至飾焉。炎兒他爹,回去讓你家內人好生修習女訓才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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